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本帖最后由 清风一缕 于 2010-9-14 12:10 编辑
这次回去,完全是为了一片田野,一片河水滋润着的颇为浩瀚的田野。
眼前呈现的是米勒《倚锄的男人》。当我几乎怀着一种圣洁的心情,将它从某期刊封底剪下,镶在桌面玻璃底下时,我忽然感到这位十九世纪不朽的农民画家,正神情凝重地伫立在我的背后,他无言地告诉我关于那片田野的许多感人至深的故事。
一颗岑寂的心,顷刻高飞低旋急而且烈。
——是的,我是必须归去了,哪怕只仅仅为了一片田野!
那个时候,没有风,没有雨,也没有太阳,天气有点冷,田野上灰蒙之气充盈天地之间。随便在田野上站着,都感觉自己就是一株种在地里的庄稼。微醺中,冥冥听得天边有音如乐。那是曾祖母轻吟着的不逝的催眠曲吗?
曾祖母离开我们整整21个年头了。她的墓,就在田野北边一座无名的小丘上。
26岁那一年,也就是从这片田野的尽头,从河的那边,曾祖母带着她唯一的女儿,翻过一道又一道的山梁,从一个叫山门岭头的很远的地方改嫁来到这里。
没曾想,曾祖父后来又沿着她来时的路,从这片田野,过了河,去了一个叫吕宋的更远更远的地方,从此再也没有回来。
再后来,爷爷就成了曾祖母的上门女婿。再后来,女儿难产死了,给她留下了两个尚不懂事的孙女,留下偿不完的泪债。依稀记得很小的时候,曾祖母时常牵着我的手,拄着拐杖一步一拐地来到村口,艰难地挪动缠过多年的小脚,挪过田水泡松了的细细的田埂,来到那条小河旁,望着远方,任泪水随着流水淌。
依稀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,三九五月青黄不接,饥肠辘辘的曾祖母牵着我的手,来到这片田野跟前,祈望着地里的庄稼早些收成。
曾祖母的催眠曲,总是那几首老掉牙了的南音。记得她老人家唱得最多的,是一首名叫《元宵十五》的。孩提时代,只知道那个调子很好听,很悲凉,让人听了忍不住会眼圈一热。稍大一些,才听懂了歌词:“元宵十五,阮(我)同君亲相见,见君恁(你)章(这样)标致,恰似天仙无二……”更大一点,才知道曾祖母初嫁郑家时,恰好是正月十五那一天。
曾祖母的催眠曲,总是奈何桥头上那些凄凉的故事。那一年初春,她说她做了一个奇怪的梦:她看见成片成片的舍子花开,看到了那条血红血红的火照之路。看到了那条没水的桥,好多相识的、不相识的,正在排队买票过桥。她看见了她日思夜想的女儿,正在桥的那头朝她挥手欢叫……没过几个月,这个梦果真成了谶言。
曾祖母安详地走了,而她的那些催眠曲,却始终令人无法忘怀--她是如此的凄美,如此的扣动心弦!多少年了,我始终无法忘却这位慈祥的老人,挪过这片田野的艰难无助的样子;始终无法忘却她在暮辉中,用畸形的足和伶仃的手,在这片田野上,孜孜矻矻翻着番薯屑儿的灿灿图景。
这片田野,是那样的平淡无奇,就像我们家的日子。却又如此地不可思议,牵连着几代人悲欢离合的神经。我十分清楚地记得,那年身为生产队长的祖父,面对这片因为得了“稻飞虱”而几乎颗粒无收的土地,是怎样淌下胆汁般粘稠的泪。
我甚至无法忘却一头叫“坦克”的水牛!那时“坦克”形似小丘,声宏如钟,带犁拖耙健步如风。谁也没有料到,它会在一个有花如锦的日子里,突然瘫倒在这片田野上。
记得那时还是上小学的我,多少个礼拜天,总是骑伏在“坦克”宽大的脊背上,和伙伴们一起上山下川,过河上岸:湖屏寨,九秋湾,白鹤林,鱼头濑……几乎走遍故园新坂的每个角落。
谁曾料想,那一天“坦克”竟然轰然倒塌在这片田野上,就像英勇的将军最终战死疆场:它整个身躯无助地浸泡在泥浆里,口里吐着血和白沫,艰难地喘着粗气,眼里淌着热泪,而它的脖子上却依然挂着沉重的肩枷铁链!
当村子里许多人可耻地忙着洗砧刷锅,唯有我敬爱的祖父,噙着泪,将家里分得的那片牛肉,深深地埋在厝后一片孤寂的相思林里。
那个时侯,祖父也将一份完全经得起天荒地老、经得起时间甄别的最金贵的东西,深深地埋种在我童稚的心底。多少年来,一提起祖父,就必定想起那茕茕孑立、一襟慷慨悲凉,朝相思林直直迈去的动人形象,就必定有一种幽幽情愫,将心充填得鼓鼓胀胀直至溢出眼眶!
祖父不愿离开这片田野,以他深潭般的心;祖父鼓励我走出这片田野,也以他潭一样的深情。
那年酷暑,十岁的我和大人们一起下地了。我的任务是“拌土尾”和分秧。在烧锅般的田野中,我第一次领悟到“劳动”这磐石般坚硬的内涵。在烂泥、臭汗、污粪以及各种蚊蚋肆虐下,我觉得自己不复为人了。我拖着沉重的山锄颤颤地蹚进一丘水田中央,身子突然齐腰陷下——我掉进了可怕的烂泥淖!是祖父捷足踹开死神!祖父用脏兮兮的手,轻抚他惊魂甫定的孙子,叹声说,念书吧孩子,唯有念书才能帮你走出这片烂泥淖!
在我还不太懂事之时,这就是我拼命念书的动力。每当我为那些公式、句段折磨得满心厌倦时,眼前总会闪现着摄人心魄的一幕,浑浑噩噩中便有了新的转机。为此我感激这片田野。诚然这种感激毕竟夹杂着那么多的怨艾和恐惧。
然而,这难道就是一个儿子从母亲那里所应承得的诱掖和遗泽吗?多少年后,一颗单纯的心忽然为此感到寒悸而悲哀。
那年春天,我回到阔别的故园。蹚过河,面对这片田野,提着鞋袜的我,竟不敢在儿时跌爬滚打,以之为床,熟之能背的故乡小路上迈开一步!而不远处,一负担老者正跣足沿狭狭田埂疾疾而来。此时我不能不汗颜了:生命的力啊,在这年老与年轻的躯体里,反差竟然如此?!
面对这片土地,太多太多的记忆有如人生的蒙太奇:远行的曾祖父,唱着催眠曲的曾祖母,黑瘦的祖父,早逝的祖母,在这里艰难扒食的父母,还有累死的水牛---这是一片怎样的土地呵!
面对这片土地,我不能不愧然垂首:我何以那样鄙薄、疏离遗我厚爱、惠我深恩的田亩啊,我何以那样痴心生活的闲适和工作的轻松,我何以那样刚刚走出现实的泥淖却又身临世俗的潭渊!终于我不能自已,两颗滞重的泪,打在脚下这片博大宽容仁慈有如母亲的田野上。
如今,我又静静来到母亲跟前。但此时的我,惟有无语而凝噎……
望尽田野,有泪如淋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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